凌晨5点,被家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。我起床一看,爸爸穿得整整齐齐的,在衣柜里找东西。
我心里一沉,肯定是大舅走了。
一问爸爸,果不其然,大舅已于昨晚11点离世。闻讯,一股难以遏制的力量直冲喉间,随后抵达鼻腔和眼眶,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。
近几年来,父母都在深圳帮忙给我带孩子,很少回家过年。去年十一,我们全家一起回了趟老家,探望两边的长辈。
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已不在人世,大舅大伯大姑也都迈入七十大关,身体大不如从前。两年不见,大舅身形佝偻了不少,好在精气神还不错,见到我们分外开心,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。
但最让他开心的应该是见到二舅。
外婆生了八个还是九个孩子,最终活下来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,所以我有五个舅舅。
四个舅舅都住得很近,彼此之间都是邻居,妈妈也嫁在本村,所以逢年过节我们都聚在一起,特别热闹。只有一个遗憾,就是二舅。
二舅年轻时工作调动到外地,从此在外地安家立业,很少回家。我的印象中,小时候只见过一两次二舅。
直到年,二舅在听闻外婆病急后赶着见她最后一面,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导致脑充血,当时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。结果不仅没能赶上外婆的葬礼,还中风瘫痪在床。大家本以为他会一直躺到死去,但在舅妈和表姐的细心照顾下,二舅奇迹般地恢复了。只是伴有后遗症,说话走路都缓慢迟钝一些。而且医生交待,要让他情绪尽量保持平缓,不要过于激动,所以后来二舅来得更少了。
但大舅二舅都上了年纪,身体一天天地老去,他们也感受到了死亡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,他们彼此都特别渴望能见上一面。
于是在大家的安排下,年10月1日,两位老人家终于见面了。久别重逢,兄弟俩面对面,相顾良久,大舅喊了一声“长军啊,是我啊”,二舅立刻就像个孩子般嘤嘤地哭了起来,“大哥啊”,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红了双眼。站在边上的人也都偷偷抹着眼泪。
二舅妈害怕二舅旧病复发,赶快拉开了两个人,安排他们坐了下来。两个人擦干混浊的眼泪,还拉着彼此的手不肯松开,嘿嘿地笑着。舅妈拿他们也没办法,只好由着他们。
二舅在老家住了三天,我想这应该是这些年来他们最开心的日子。二舅回去的时候我没去送,现在回想起来,大舅那时候应该很难过,他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二舅了,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二舅。而我竟不知道,这也是我跟大舅的永别。
后来听妈妈说,那时候大舅已经感到很不舒服了,只是十一期间我们这些小辈都回去探视,他怕我们担心,医院。
等我们一走,医院检查。结果很快出来了,胰腺癌,还是晚期。
医生劝表哥直接放弃治疗,理由是老人家76岁了,经不起化疗,不如带他吃好喝好玩好,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。
我刚回深圳没几天,就听说了这个消息,心里悲痛不已。我们家亲戚没有大富大贵,出人头地的,但我们彼此之间有情有爱,像个大家庭一样相互扶持,相互温暖。我一直感谢上苍,虽然让我早早地失去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,但两边的亲戚都没有死于非命的,也没有疾病缠身的,舅舅伯伯姑姑们身体健康是让我最安心的事。
但大舅已经这个年纪了,为什么还会得这种病?我可以接受顺其自然的死亡,但不能接受病魔折磨后的死亡,这对大舅来说,太残忍。
妈妈一直在老家陪着大舅。对她来说,长兄如父,而且大舅对这个唯一的妹妹也是格外疼爱。妈妈刚开始还住我们自己家,后来嫌来来去去不方便,直接住到了三舅家,就在大舅家隔壁。
大舅妈年纪大了做饭不方便,所以舅舅的一日三餐都由妈妈负责。妈妈每天都会问大舅想吃什么,然后根据他的需求给他做菜。没事的时候妈妈就陪他闲聊,拉着他去三舅四舅小舅家逛逛。再到后来,大舅对妈妈特别依赖,妈妈走到哪,大舅跟到哪,妈妈回自己家洗头洗澡,前脚才到家,大舅后脚就骑着电动车来了,非要她去他们家吃饭,搞得妈妈哭笑不得。
大舅生病期间,妈妈前前后后照顾,表哥表嫂表姐都轮番回去探望,爸爸也特地回去了一次。小舅有辆车,经常载着大舅去亲戚家坐坐玩玩,让他尽量不要太抑郁。
医生说大舅最多活到元旦,但他一直撑到过年。只是病痛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,日渐消瘦,只剩下皮包骨头了。
春节期间,在外的打工人都回来了,大舅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。每天坐在门口晒太阳,都会有子孙辈的陪着聊天嗑瓜子,但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跟着妈妈到处串门了。
到了正月底,大舅再也起不来了,吃喝拉撒全在床上。每次跟家里视频,看到大舅突出的颧骨,凹下去的脸颊,还有青筋暴起的双手,我都忍不住红了眼眶。
再过几天,大舅已不能再进食,粥水都不可以吃了,喂进去就吐出来。他说喉咙痛得厉害,任何东西进去都像火灼一般,但他神志格外清醒,认得每一个来看他的人,还能说上几句话。
三舅四舅都没有再出门打工,在家里陪着大舅。妈妈也是日日陪护,不敢离开。大舅偷偷跟她说想吃东西,饿得难受,妈妈听了哭着给大舅熬了一锅粥。可是端过去喂了一口,大舅就剧烈咳嗽,全部吐了出来,还吐了血。妈妈再也不敢喂了。
表哥表姐们刚刚上岗没有多久,又从外地赶了回来,轮番日夜陪护大舅。大舅一直不吃不喝,他们每天就用棉签沾水给他涂嘴唇润润嗓子。十几天过去了,大舅还是吊着一口气。大家看着大舅如此痛苦,商量着不再给他滋润嘴唇,让他去了算了。妈妈死活不肯,她哭着着说大舅口渴,不能让他饿着还渴着,那样太残忍。
大舅那口气一直吊着,我跟爸爸说他肯定还有未了的心愿。妈妈去问大舅,是否还有想见的人,大舅已不能说话,抬起瘦弱的手摆了摆。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,大舅想见二舅,但他不会说出来,他怕二舅受不住打击再次倒下。
大家统一保持了缄默,关于大舅的事对二舅只字未提。元旦期间,二舅家的表哥表姐过来探望过大舅,那时候二舅没来,大舅心里就已经有底了吧。
最终大舅还是走了,带着不舍和遗憾。
二舅应该还被蒙在鼓里,也许到他临死前,他们会告诉他大舅早已离世的消息。我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是否公平,他本该有知情权,但他的身体条件不允许他知情。就这样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,也许对他和家人来说是更好的选择。
我打开手机,家族群里有一条昨夜11:50的语音信息,我点开,传来妈妈哽咽的声音:
“大哥(大伯、大舅)已经去世,要回来奔丧的可以出发了。”
此刻,爸爸已经到达高铁站,我的表哥表姐们也都启程回家,准备送大舅走最后一程。
大舅,一路走好。
你终于不会再痛了。
外公外婆在那里,
你们可以团聚了。
儿孙们已长大成人,
你也不必再操心。
舅妈跟着表哥表嫂,
也会安享晚年。
你的二弟,
他会开心地活着。
你的小妹妹,
我会替你照顾她。